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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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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

李香庭沒這麽多錢, 更不想在這些虛偽的人手裏買東西,但寺廟老小都在等著吃的,他不想空手而歸, 於是到寂州大學的校餐廳看看能不能買到點糧食。

他先去了趟從前的辦公室與老同事聊聊近況。

自打自己辭職後, 新來的兩個老師過沒多久也走了,學生也減少了許多,有的奔赴前線、有的交不起學費被迫退學、有的被日本兵殘害……

“現在美術系就剩我一個老師了, ”吳老師頭發都白了許多,一臉滄桑, 疲倦地說:“他們要我學習浮世繪, 再教給學生, 之前王主任和許老師一起抗議,被憲兵隊抓走了,至今生死不明,我看,多半是兇多吉少。”

李香庭道:“我聽說教科書都換成了日編, 學生們被迫學習日本文化。”

“對,不順從就槍子伺候,他們是要搞文化入侵, ”吳老師捶了捶桌子, “想徹底地奴化中國人的思想。”

兩人一時皆沈默了。

半晌,吳老師才問:“你那邊怎麽樣了?”

“日本兵很久之前來過幾次, 搶東西, 還毀了一大片壁畫。”

“這幫畜生, 真是無惡不作!”

“好在之前菊川造幫忙制止日軍暴行, 他們有一段時間沒來了,但自打菊川佑和菊川造被調走, 我就一直提心吊膽的,聽說新來的軍官很暴戾。”

“酒井渡!”提起這,吳老師腮幫子都繃緊了,又壓低聲音道:“前幾天三個日本兵大半夜偷溜進女生宿舍想要……好在沒有學生受害,不過死了個宿舍管理員。”

李香庭一腔憤懣:“然後呢?”

“還能有什麽然後,跟豺狼虎豹根本沒道理講,校長也無奈,聽說家人都被日軍掌控了,他們根本無所畏懼。”

是啊,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,根本控訴無門。

日本兵肆無忌憚作惡,與管理者的縱容也離不開幹系。

“我們現在每天都是如履薄冰。”吳老師擺擺手,“不說這些,你過來不只是看看我吧?有什麽事嗎?”

“我來是想問問學校餐廳的情況,我剛在街上逛了下,糧食都被管控了,日本商人高價在售賣,照這樣下去,全城的老百姓早晚得餓死。”

“這個我不清楚,不過校餐廳運營倒是一切正常,你可以找老周問問。”

“行,那我先過去了,改天再聊。”

“去吧。”

李香庭到後勤部找到老周,老周什麽都沒回答,帶著他去倉庫,也只剩下五麻袋大米了。

“這還是之前的存貨,現在日本人管著學校,應該暫時不會餓著學生,校內還有幾個日本教授在做實驗,也時常在餐廳吃飯,賣給我們的價錢不至於那麽離譜,但也不便宜,學校資金有限,也撐不了多久,最近米湯都稀了不少,我還在想方設法到農戶家收一點,你急用的話,就先拿半袋去吧。”

李香庭看著那點兒米,心中沈痛,他怎麽能從學生們口中搶食物:“算了,我再想辦法。”

……

離開學校,李香庭在路邊站了許久。

走過去兩個勾肩搭背的日本兵,其中一個小矮子看他一身破破爛爛的叫花子樣,拿粒花生米砸了過來,沒砸準,朝李香庭撅起屁股,嘴巴發出“噗——”的聲音。

調戲完,又嬉皮笑臉地走了。

李香庭握緊拳頭,真想拾起塊磚頭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。

可理智戰勝了沖動,此等猥瑣小人,不值得自己付出生命。

……

什麽都沒買到,晚上他們只能繼續啃土豆。

李香庭倒是無所謂,只要能飽腹,他什麽都吃,就是王朝一和吳碩兩個南方來的,幾天不吃米渾身都難受。他們揚言明天要出去轉轉,李香庭不放心這兩個楞頭青,還是決定自己再出去找找,不讓他們涉險的好。

結果仍一樣,好在不是一無所獲,李香庭從進城的農民那買到些瓜果帶了回來。

明盡見兩位施主整天沒精神,肉眼可見瘦了一圈,還偶爾聽到他們說“想回去”那些話,他也著急。李香庭說到底還是來幫寺廟的,如今師父重病在床,管不了事,按理說寺廟大小事宜自己都應該安排妥當才對,他們每日辛辛苦苦地做事,還整日為吃喝發愁,真是罪過。

先前那件事的陰影還在,可他不能一直躲著,讓別人去承擔自己該做的事。

明盡沒告訴他們幾人,離開寺廟,出去化緣。

他奔波了一整天,帶回來一碗米,只不過是熟的,帶回去加點水熬一熬,又能成一鍋粥。

明盡開心地端著碗狂奔回寺院,把飯煮上,給他們一人一碗端過去。

吳碩看到米粥,激動地從梯子上跳下來:“哇真香,買到米了?”

王朝一笑說:“出家人不用錢,這是化緣來的吧。”

明盡點點頭。

難得見到米粒,李香庭舍不得吃:“我不餓,你去端給燈一師父吧。”

明盡比了比手語,表示師父有。

他便說:“那你吃吧。”

王朝一也下來:“老師,你下來吃點吧。”

李香庭專心畫畫,找借口道:“你們吃,我早上喝了太多瓜湯,現在肚子還脹著。”

吳碩兩口已經喝完自己的,問明盡:“鍋裏還有嗎?”

明盡點點頭。

吳碩對李香庭說:“老師,你真不吃啊?”

“不吃。”

“那我把你的喝了啊。”

“喝吧。”

明盡看他們吃得香,把碗舔得幹幹凈凈,比自己吃飽喝足還開心,心滿意足地收拾端空碗回廚房。

他又去把鍋裏剩下的全部盛起來,送去給師父。

燈一早已沈屙不起,早先李香庭曾找過中醫來寺院給他看過,只說病入膏肓,不可救藥了。他瘦骨嶙峋,眼窩深陷,睜眼都無力。

明盡將人扶起來,一口一口把粥餵進去。

喝完,他又把燈一蓋好,刷掉鍋碗,再去打掃寺院內外。

一通忙活下來,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。

好不容易化來的一碗米飯,他一粒都沒吃,他認為出家人不該貪口舌之欲,在他眼裏所有食物都一樣,沒有什麽好吃難吃之分,只要能填上肚子,香糯的米和幹硬的樹皮並無區別。

現如今,照顧好他們,才是首要的。

入夜,李香庭正在寮房寫論文,忽聽外面的喧鬧聲,他推開窗,見明盡從前殿跑過來,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。

吳碩拿掃帚跟著:“你別跑,站住!”

李香庭被明盡的笑感染,跟著彎起唇角。

無論遭受了什麽,他永遠這樣澄澈,臉上、眼裏盡是天真與純凈,現如今,像他這樣一塵不染的人太少了。

屋裏待久了悶,李香庭走出去,站到檐下透透氣。

明盡見李香庭出來,跑過來圍著他轉,吳碩窮追不舍:“你別躲,過來。”

兩個小孩子。

李香庭笑著拉住吳碩:“好啦,轉得我都頭暈,別打擾燈一師父休息。”

明盡躲在柱子後,朝吳碩吐了下舌頭,又跑遠了。

“你有本事別跑!”

兩人又一路追逐打鬧,往前殿去。

李香庭目送他們的背影,摟了摟衣服,真希望他們永遠開心、無憂無慮。

明月當空,滿地月華,順著白凈的石面,他看向不遠處的佛祖。

望,佛祖真的能庇佑吧。

庇佑這些藝術隗寶得以傳承。

庇佑百姓與前方戰士。

庇佑戰爭勝利,世界和平。

……

下午,吳碩不知跑哪去了,王朝一在藥王殿臨摹,李香庭一直在整理臨摹稿。

他們三個把一間寮房改做工作室,有什麽事情都會在裏面討論。

明盡去看李香庭,想問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,卻見人趴在桌上睡著了。

雖然自己不懂這些墻上的畫,也不明白李香庭一直以來所說的傳統藝術、民族文化和傳承,只知道這些他用生命保護下來的東西,一定很重要。三位施主中,他最是心疼面前這位,並非因為相識時間久,而是他最拼命,最讓人放心不下。

明盡找了塊毯子小心給李香庭蓋上,便關上門出去了。

他跟燈一打了聲招呼,又出去化緣。可惜這次運氣不好,半碗飯都沒要到。

明盡理解百姓們不容易,大家自身難保,不布施全然情理之中。只是沒能讓寺院裏的大家吃到香噴噴的米飯,有些失落。

天色已晚,他不得不先回去,只能明日再出來。

……

明盡垂頭喪氣地走著,忽然看到化雪後濕潤的泥地上大片腳印,他停下來,順腳印的方向看過去,密密麻麻的,一直延伸到寺廟大門。

壞了。

闖入五個日本兵,吳碩腹部中了一槍,王朝一摁住他的傷口,嚇得快哭了。

明盡又急又說不出話,咿呀呀地嚷著,到處找李香庭的蹤跡,他忽然想到什麽,往後院跑去,果然聽到一群人的吵鬧聲。

日本兵要把立在地上的石雕柱子砸下來帶走,李香庭不讓,死死抱住石柱,被幾個日本兵拳打腳踢,其中一個正要舉槍,明盡奔過去,擋到刺刀面前,被一巴掌扇開。他顧不得疼痛,繼續撲過去,抱住李香庭,把他往旁邊拽。

李香庭頭被砸得血肉淋漓,鮮紅的血順著石柱緩慢流下來。

明盡急得拍他的手,啊啊啊地叫著。

李香庭仍不撒手。

刺刀落在他的脖子上,日本兵大罵一聲:“讓開!”

明盡徒手推開刀尖,手被劃破,還在奮力拉拽李香庭,急得張著嘴,一張一合,突然說出幾個字:“給,給——給——”

李香庭看向明盡淚流滿面的臉,聽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:

“給……給他們。”

他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,和血一起,滲入石柱一條條流暢優美的線條裏。

耳邊全是明盡的聲音:

“給他們……求求……你……放……放手吧——”

“活著。”

……

因為怕日本兵搶馬,這段時間李香庭一直把馬養在林裏,就是來回城中也不敢騎行,寧可步行十幾公裏,可吳碩傷勢嚴重拖延不得,他便把馬牽過來,掛上拖車,跑到城邊,讓明盡再把馬騎回去藏好,和王朝一拉車送吳碩去醫院,取出子彈,住了下去。

第二天上午,王朝一在病房守著,李香庭去了趟日本駐寂州憲兵司令部,可日本兵把他攔在外面,不讓進去。

醫藥費也沒著落,李香庭迫於無奈,去當鋪把曾經陳今今給自己買的西裝背心給當了,老板只給了三十個銅板。

他買了幾個饅頭送到醫院,叫王朝一照看吳碩,自己回寺廟看看具體被搶了哪些東西。

明盡睡著了,李香庭清點完,去燒了炷香,就在大殿門口的臺階上坐著。

怎麽辦?

到底該怎麽辦?

這屢次三番、光明正大的搶劫,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停止?自己所做之事,到最後會是一場空嗎?

李香庭一夜沒睡,坐到快天亮,思考了許多。他還是不願放棄,把早飯燒好,寺廟清掃一遍,換身幹凈的衣裳,又去了城裏。

憲兵司令部沒開門,李香庭就在門口等著,一直到近八點,酒井渡出現了。

他趕緊迎上去,瞬間被兩個日本兵用槍指著。

李香庭舉起菊川造送給自己的畫與字,用日語呼喚:“酒井中佐,酒井中佐!”

酒井渡從車裏看到他,叫司機停下,把人叫了過來。

李香庭趕緊走過去,彎下腰,同後座的人打招呼:“早上好,酒井中佐,我是菊川佑先生的朋友,這是他之前送給我的字和畫,您能不能抽出幾分鐘和我談一下?”

酒井渡一臉嚴肅,唇線緊抿,接過字看了下:“你有什麽事?就在這裏說。”

“是這樣的,前天貴方幾位士兵去了華恩寺,拿走了我和同事幾幅臨摹品、半截石雕柱子和一尊彩塑佛像,愛美之心人皆有之,我在想,太君們品鑒完了能否歸還寺院。”

酒井渡目光瞬間變得兇惡,將字塞還給他:“我要開會,以後再說。”語落便讓司機開車進去了。

“酒井中佐——”李香庭仍不放棄,“酒井中佐——”

剛跟上去兩步,被兩個持槍的守衛堵住,罵了句:“滾。”

李香庭只能離開。

剛走幾步,又回來,在離大門十米處站著,他要等酒井渡開完會。就算機會渺茫,也要再爭取一下。

過去三個小時,他已經覺得腳下不穩了,徹夜未眠又滴水未進,本來這段日子過得清苦,拼命地熬夜,身體差很多,在這太陽下筆直地站這麽久,實在有點暈。他分開雙腳,試圖增點穩定性,忽然一個人影出現在身旁。

他看過去,是明盡。

明盡披上了老和尚的袈裟,他個子不高,人又清瘦,寬大的袈裟披在身上,實在是松垮垮的,卻一點沒有違和感。

明盡同他笑了笑,接著雙手合十,面向前方的惡窟,閉上眼,念起經來。

司令部是以前的市政府,地處鬧市,一個男人和一個和尚杵在門前,引來一些人圍觀。

有個拿著菜籃子的大娘過來問:“先生,你們在這裏站著做什麽?這些畜生殺人不眨眼,快躲遠點吧。”

李香庭嘴巴都幹翹皮了:“我們是華恩寺的,他們搶了寺院的文物。”

大娘唉聲嘆氣:“搶就搶了,那些都是身外之物,命才最重要。”

“不,那不是身外之物,是中國人的東西。”他看大娘迷茫的眼神,轉身對周圍的人們說:“他們搶走的是我們的文化。把這些都拱手讓人,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?一個國家,沒有自己的文化,只會被別人不斷思想入侵,被牽著鼻子走。社會發展需要不斷吸收先進的思想,學習、交流、融合,但我們始終不能忘掉根,忘掉我們民族自己的優秀的東西!我在國外學習多年,游歷過很多國家和城市,他們的博物館裏陳列了無數從我們國家搶奪過去的文物,那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寶藏,更是血脈與靈魂。現如今,再次發生這樣的事,如果縱容他們肆虐搶奪,我們的後人只能去國外看自己國家的  珍寶,甚至,大多數人生生世世都不知道它們屬於中國!”

“很多人民族意識偏弱,也許,他們偶爾給一顆糖,你就覺得這樣的統治者似乎也不錯,他們的科技發達點、槍桿子先進點,你就覺得,有這樣的政府庇護才安全。”

“可我們中華民族發展了幾千年,憑什麽讓外族人來統治!任他們竊取我們的文化、篡改我們的歷史、摧毀我們的靈魂!幾十年後,幾百年後,又當如何?任其侵略、發展下去,我中華文化最終只會走向徹底滅亡,到時候,中國人才是真正的滅絕了!”

“現如今,山河破碎,日寇緊逼,香庭慚愧,未能參軍打仗以血肉之身抵擋外敵,但至少奢求能夠守住一片文明之地,不求諸位傾己之力相助,只望諸位不要數典忘祖,低頭看看,我們的根吧。”

周邊鴉雀無聲,李香庭看著面前一個個無知、茫然的面孔。

也許,這就是教育的意義。當人們對民族文化一無所知、漠不關心,又何來的骨氣與愛國之心,無論誰人當政,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,他們只會隨波逐流,最看重的只有生存。

“香庭今日死不足惜,但往父老鄉親謹記,”他轉身,繼續看向憲兵司令部,“茍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。”

大娘聽不懂他的話,見他這麽大聲嚷嚷著,擔心又害怕:“他們是不會還的。”

李香庭堅定地盯著前方,不再說話。

大娘又到明盡旁邊:“小師父。”

明盡不停地念經,沒有理睬她。

大娘嘆了聲氣,默默離開了。

消息不知怎麽傳到學校。

不僅他從前教過的學生,很多其他系的學生都來了,沒有喧嘩,沒有吶喊,只是靜靜地立在他的身後。

李香庭不禁淚目,這一刻,他仿佛覺得身後站著千軍萬馬。

同他一起捍衛,民族的尊嚴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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